1968年12月初的一天清晨，天未亮时，在距天水城南上山约20来里的山顶崖边的牛棚隔壁，饲养员住的三、四平方米（火炕占了2/3多）的小屋里，市一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两个队员——我和我的好朋友、同班同学雪明借着手电筒的一束光，三下两下穿好了衣服，跳下火炕，双双站在了场院边的山崖处。向着对面山头冉冉升起的太阳，虔诚地开始了“早请示”仪式——（我领颂道）：“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领袖（通常要喊四个‘伟大’即伟大领袖、统帅、导师、舵手，现在只我们二人，就用‘简化版’的了。）毛主席” （这时，雪明和我右手挥动“红宝书”《毛主席语录》，齐声高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我）：“祝我们敬爱的林……”这少年的、热烈的、真诚的、响亮的声音唤醒了山崖下沉睡的村庄，惊飞了树上的雀儿，回音如水波般在山谷中回荡：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健康——健康——健康……
我们这支宣传队是按照市“革命委员会”的统一指挥，全班30多人分为3支小分队，昨天经过大半天的跋涉，分别进驻玉泉公社南山深处的李家湾等三个生产小队（村庄）的。而我们这次下乡的主要任务就是向广大贫下中农宣传前不久公布的《中国共产党第八届扩大的第十二次中央委员会全会公报》。
“早请示”后，我俩拿着牙具、毛巾，到下面庄里我们的“派饭户”家去冼漱。由于大半年未下过透雨，水在这里是很金贵的。要到十多里远的山沟里的一处山泉去挑水，如果去晚了，这山泉也会断水而白搭上半天功夫。房东大婶端给我们的洗脸（瓦）盆比大碗也大不了多少，里面冒着热气的一点水，两条干毛巾放进去，就几乎全吸干了。就这点洗脸水，大婶还特地关照我们，洗完后不要倒掉，还要留给家里养的一只羊来喝。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这次下乡时到农民这里吃饭，每人每天要交给房东半斤粮票、二毛钱（相当于村里壮劳力一天的工分值），为了照顾村里的困难户（我们4个同学一天共交2斤粮票、8角钱——像这样的贫困户，一年到头是难得见到现钱的。），才安排我们到这家吃饭的。
下乡的第二天下午，天气很好，我们在生产队队部的院子里参加“忆苦思甜”大会。会议开始时，还端来了一笸箩用麦麸和黑面做成的窝窝头给我们吃“忆苦饭”。没想到我们这些城里娃，吃腻了家里的饭菜，偶尔换换口味，都觉得好吃，特别是男生们，狼吞虎咽吃完一个后，剩下的又被一抢而空，一点也没有“吃苦”应有的严肃和痛苦。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接下来请一位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老大爷“忆苦思甜”，我们在下面听着听着，觉得越听越不对劲——本应讲述旧社会受压迫、被剥削的苦难经历；却说到“三年困难时期”全家人怎样地忍饥挨饿，全村有多少人不得已出外讨饭……还好组织大会的一位公社干部上前及时阻止了这位大爷的“诉苦”，让下一位发言者上台，才避免了更严重“政治事件”的发生。这也难怪，在这贫困、闭塞、不通电的小山村里，解放20年了，但无论生活状况、文化环境，都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全村大多数人是文盲，许多人多少年都没去过城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更别说什么“文化大革命”了。记得就在1968年年初的时候，此时“文化大革命”已进入“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形势大好，不是小好”的时期，我们到离城里并不太远的一个山村去宣传“最新指示”，到一家农户一进门，赫然发现早已被“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的“全国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的标准像和毛主席的画像并排贴在墙壁中央！好在我们一起去的几个同学，都算不上“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派”，赶快让极不情愿的主人把刘少奇的画像揭了下来。
晚上，在生产队的一间大房间里，全村四、五十号人围坐在由一个汽油桶改制而成的大火炉周围，另有七、八个挤坐在烧热的土炕上，静静地听着充满他们听不懂的当下最时髦的政治术语的“八届十二中全会公报”。伴着轻微的几处打鼾声、叭哒叭哒的抽旱烟声和偶尔的一、二声小儿的啼哭（年轻的大嫂会不避人地撩起中式棉袄大襟，把奶头塞进突然醒来的孩子嘴里，把小孩的哭声堵了回去。）声，被称为“一枝花”的校广播员李同学用电台播音员般标准的普通话抑扬顿挫地念着“公报”。这声音在不知所云的贫下中农们听来是何感觉？我不得而知，但在我们这些怀揣一颗怿动的心的少年听来，是那么动听，那么悦耳，那么美妙：
“中国共产党第八届扩大的第十二次中央委员会全会于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三日在北京开幕，于十月三十一日胜利闭幕。
……全会对于刘少奇的反革命罪行，表示了极大的革命义愤，一致通过决议：把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撤消其党内外的一切职务……”
这声音穿过薄薄的窗户纸，穿出温暖的房间，冲进寒冷的夜空，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这年的秋天，我们这届“复课闹革命”刚一年半的69级高中毕业生，陆陆续续地接到了“文革”前后开始建设的几个“三线厂”的招工录取通知书。从小学算起，十几年的学生生涯到此戛然而止。
我突然想到，从小学到中学，不止一个老师对我们讲过：参加工作才算进入社会，才是你们真正的人生开始。那么我这十几年的人生，只是一个“生人”而已，我将要开始的，才是真正的“人生”——惶恐的少年的我，站在了新的起跑线上！
别了，我的少年烦事！别了，我的少年时代！
